古风音乐，能登上大雅之堂吗？

2019年11月1日、11月2日，江苏南京，《陈情令》国风音乐演唱会。 /IC

“根本没有什么二次元，也不存在什么古风圈，一切都是泛娱乐的后花园。”

在知名生活方式博主李子柒6月5日发布的视频里，她将一张旧木床改造成一张“流觞曲水”桌：中间是景观区，铺上吸水石、苔藓和多肉植物，就有了咫尺山林之感；四周是水渠，打开小机关，水便流动起来，把食物碟放在其上，邀集三四好友，就成了真正的“流水席”。

有网友在评论区里表示，这让人联想到《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里的流水宴，以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2016年3月，乐评人梁欢在微博上分享了窦唯的歌曲《潸何吊》，这是一个集笛、箫、鼓、瑟、笙、人声即兴应和而成的极具中国古典意境的作品。此前，梁欢在一档选秀节目里淘汰了古风歌手冥月，并称古风圈最大的问题是编曲的普遍低劣和初级，被许多古风粉丝攻击“讥讽了整个古风圈”。

一些粉丝反驳，古风音乐虽然粗糙，但并非流水化工业制造的流行音乐，而是发自内心的古意情怀。

在争论中，梁欢表达了一个观点——古风音乐是一个确切存在的圈子，但不是一个确切存在的乐种。“一个再基本不过的常识，古风音乐就是流行音乐。每天看着电子、摇滚、民谣、说唱、古风这些圈子里的人指责流行音乐以彰显自己的音乐品位实在是莫名其妙。” 

尤其是，古风乐迷所认为的古风音乐标志是使用宫、商、角、徵、羽五声调式（又称五声音阶），而梁欢过往听到的古风音乐，并没有几首是贯彻这一创作方法的，大多只是避开4和7，用1、2、3、5、6这五个音写旋律。而港台流行音乐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这么写大金曲旋律了。

“你不能把那些使用民族五声音阶的港台金曲叫古风。”梁欢说。另外，在他看来，拥有“中国传统乐器音色”的标志也显得太过宽泛且不独特，“你不能把中国民乐叫古风，也不能把古筝版《超级玛丽》叫古风（这个音色还不是拿真乐器实录的，九成的古风歌曲用的是软件音源）”。

这场有关古风音乐的论战持续多日，引来了许多古风爱好者和陌生人的围观——此时的古风音乐，已经历了从无到有，从小众到出圈，逐渐形成规模的过程。就在梁欢公开点评古风音乐的前一年，“结绳记”古风演唱会在人民大会堂举办，请来了中国国家交响乐团和民族乐团助阵。

2016年中秋，“心时纪”国风演唱会在国家体育场举办，被称为古风从二次元走向三次元的一次最大规模集结。河图、音频怪物、Hita、董贞、贰婶、戴荃等曾经活跃在网络世界的古风音乐人集体在线下活动出现。一位曾参加这场演唱会的粉丝回忆，在暴雨里，一群歌迷边挥舞荧光棒边大合唱，他们大多是初中生和高中生，“主持人任鲁豫也懵了，不懂台下为啥这么疯狂”。

“心时纪”国风演唱会，真·大型追星现场。/bilibili网站up主@--永爱--

这次演唱会中，主办方弃“古风”而改称“国风”，有媒体称，这表达了主办团队希望以“中华五千年文化颂扬者”的“正统地位”示人，以及被权威认可、被更多人知道的强烈意愿。

ACGN文化，古风音乐的起源

2010年左右，正在上中学的“邪叫教主”（以下简称“教主”）偶然听到了一类从未接触过的原创歌曲。当时，沉湎于网络小说的同桌手抄了一大本歌词，这种热情让教主感到好奇。她一路找到古风音乐原创团队“墨明棋妙”在YYFC音乐网站的主页，一下子就被《千江月别西楚将》这首歌吸引住了。

演唱者同样也是词作者ediq的唱功，在教主看来并不专业，但里面加了一段说书式念白，再加上唱法和段落编排上的独特性，感情充沛，情景感强，让人感受到一种“野生的创意力”。

YYFC是一家音乐翻唱网站，网民可以在这里发布原创音乐作品、翻唱歌曲。它成立于2003年，曾是全球最大的翻唱网站，注册会员超过300万名，日流量达百万次，徐良、许嵩、汪苏泷、张金俊、本兮等都曾是网站签约歌手。

墨明棋妙十四周年歌会歌单。

YYFC、分贝网、流沙网以及后来成立的5sing等翻唱网站是网络歌手和网络音乐的摇篮，同样也是古风音乐的发源主阵地。教主记得，“很多歌曲都是翻唱或翻填，用的多是现成的曲子——是无版权使用，但也没有商用，都是爱好者自己编排”。

流行翻填的曲子包括仙剑游戏的配乐、日本流行民乐团凛（Rin’）的曲子、日本东方游戏系列的配乐、《霹雳金光布袋戏》的配乐，以及日本VOCALOID（由YAMAHA集团发行的歌声合成器技术及基于此技术的应用程序）的原创曲，比如《采薇》。教主回忆，当时一些中文系教授也会在网站上填词。

古风作词人荀夜羽比教主更早接触古风音乐。十几年前，她在起点中文网做小说连载，编辑推荐了《盛唐夜唱》这首歌，是音乐制作人ediq为《离魂》重新填词并演唱的作品。那时古风音乐还极为小众，荀夜羽只能在论坛上找到一些同好。她提到，古风音乐起源于日本ACGN同人文化。“同人”并不一定是再创作，也可以是原创。

当同人文化进入国内且在YYFC等音乐网站盛行时，便催生了翻唱、二次创作动漫主题曲的热潮。随着国内ACGN作品的出现，同人文化从日本动漫移情到了武侠网络小说，尤其是以《仙剑奇侠传》《轩辕剑》《剑侠情缘》为代表的国产仙侠游戏上，借日本动漫原曲和游戏配乐进行中文填词和翻唱，形成了古风音乐最早的形态。

程蝶衣的戏腔缠绵悱恻，绕梁三日。/《霸王别姬》

荀夜羽回忆，2007年成立的“墨明棋妙”原创音乐团队，次年就为腾讯网络游戏《寻仙》创作歌曲《再逢明月照九州》和《如梦令》。团队倡导“流行相对论”“万有引力向古风”的创作思想：将传统民乐与流行元素相结合，并融合古体与现代诗词的文字精华，打造富有现代气息又不失古韵的系列音乐作品。这些创作思想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后来者对古风音乐的认知。

2013年成立的“汐音社”负责人孙天宇告诉《新周刊》，团队最早做的是物语类、日本奇幻风的音乐，看到市面上出现很多古风题材——比如社交性比较强的仙剑系列、诛仙系列小说，以及唐七公子的言情小说等慢慢走进更多人的视野，“古风音乐已经成了一个很常见的事”之后，便转向对古风音乐的尝试。所以，在诞生之初，古风音乐便刻有二次元的基因。

古风音乐的污名

和乐评人梁欢一样，2018年，歌手霍尊在《国风美少年》节目里指出了古风音乐的问题：“大多数古风圈的歌，和弦走式都是既定的4536251或者176543251，来来回回就这一种和声套路，局限于这一个框架。”另一个在场者“国风侠”则说，古风音乐的“通病是词不精粹，曲千篇一律”。

比如“一身红衣似雪”这句歌词，就显得逻辑可疑。文言意象堆砌，生僻字拼贴，语句不通，编曲没有记忆点，关于古风歌词的问题，这些年被讨论得相当热烈和频繁。

红衣真的似雪？/《有翡》

在教主的创作经验里，融入文化意象是一件比较常见的事，“这其实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蝴蝶入梦，举头明月，中国人写起这些信手拈来”。

中国传统节日和典籍都能成为作词来源，读《玄怪录》后，她创作了《大唐玄怪来谒》；读到《聂隐娘》，她萌生了做“甘泽谣系列”的想法。

在歌曲创作流程上，教主说：“《九九八十一》和《权御天下》都是先出一个模仿J-Rock(日系摇滚)或J-Pop （日系流行）的旋律风格加上简单编曲基底，再定题材，加民乐和管弦。很多音乐人写歌都是有模板的，也不仅仅是古风歌曲。从2017年到现在，国内大部分流行音乐或者仿欧美的流行歌曲旋律都是改编自《你的样子》（Shape of You）。”

孙天宇认为，网络古风音乐首先应该看作“有爱同人的自娱自乐”。“一个人、一群人，在不影响他人的情况下自娱自乐，一般不会遭到指责。可是坏事就坏在，网络古风音乐在迅速扩大影响力后，保留同人群体自娱自乐特性的同时，还填补了很多人对本国文化的精神需求，甚至被赋予‘创新’‘发扬本国传统文化’等各种光环。”

孙天宇提到，网络古风音乐的很多创作者并非专业人士，汐音社成立时，成员几乎都是高中生和大学生，甚至还有初中生，“有些人连吉他都不会弹”。荀夜羽刚加入“墨明棋妙” 社团时，团队结构和创作流程也“极为松散”，大多数成员不懂乐理，她属于极少数科班出身的成员之一。创作过程无非就是有人在QQ聊天室里抛出一首曲子，“这是刚写出来的，有谁愿意填词就直接拿去”，就像击鼓传花。

一众草根明星在小圈子里得到了更多关注，也的确产出了优秀作品。河图的《倾尽天下》、荀夜羽的《湖光水色调》，这些最早的古风音乐作品，确实较为成熟，且词曲不错。

“音乐创作、歌词写作这类内容，是需要相对更高的专业知识才能驾驭的。于是，当网络古风音乐渗透到主流社会及普通人的生活时，人们第一时间接触到的，自然不会是最优秀的内容，而是身边的创作者。”孙天宇告诉《新周刊》。

随着古风音乐逐渐破圈并大众化，一些听众将拥有草根基因的古风音乐视作质量普遍不高、创作门槛很低的代名词。实际上，这也是大多亚文化的成长路径。古风音乐正处于风口，在这次采访里，多位从业者都表达了这一观点。批量制造神曲的海葵音乐和青风音乐都是入局者之一，尽管并非古风音乐的原生创作者，青风音乐最近推出的《半生雪》依然成为大热单曲。

2021年5月1日，北京天坛公园，演员们端坐在神乐署凝禧殿舞台上，身穿古代宫廷服饰，手执古乐器，演奏古乐。/视觉中国

古风音乐市场广阔，进入者众多，一方面让作品呈现良莠不齐的现状，一方面推进了大众化的过程。但对于像教主这样的幕后创作者而言，风口吸引的是追逐风口的人，“如果我现在就想立刻变现，肯定疯狂蹭所有热门标签，恨不得直接出一首‘trap+古风+戏腔+社会摇’的作品”。

古风音乐的流行既源于ACGN文化——在网络时代生长起来的90后、00后深受影响，又应和了当下对传统文化的追忆和喜好，更直白一点，是出于树立民族自信和争取年轻群体认同的需要。古风圈爱好者忙于争论古风、国风、中国风的区别，专业人士评论古风音乐普遍创作水平低下，商业机构给古风音乐做出“初、高中生为主，女性为主”的用户画像，对此，孙天宇有一句诚实的总结：“根本没有什么二次元，也不存在什么古风圈，一切都是泛娱乐的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