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当我们终要告别

几年前，同事向我推荐了一部电影。她说：你一定要一个人的时候再看，我之前看时哭得稀里哗啦的。为了不剧透，她并没有说故事情节，只告诉我电影的名字叫《婚纱》。我当时以为是一部讲述关于结婚话题的电影，然而并不是。

韩国电影《婚纱》的前二十多分钟，是一些很寻常的生活细节。高芸是一名婚纱设计师，她独自抚养女儿晓珞，常因为工作忙碌对女儿疏于照顾。高芸乐观、热爱工作，做事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下雨天去学校接女儿时，在溅满雨水的操场上开车漂移，是个很酷的妈妈。

女儿晓珞是个聪明又敏感的孩子，脾气有点倔强。她有洁癖，不能与别人共用食物和饮料。因此在学校被小朋友们孤立，显得很不合群。但她有着超越年龄的独立，妈妈加班很晚时，她就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去舅舅家吃饭，一个人睡觉。

晓珞发觉妈妈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妈妈会很痛快地应允并给她买下游戏机。晓珞只是随口抱怨电视机太小，妈妈立即买来大电视，还会来到晓珞房间抱着她睡觉，和她一起洗澡。甚至一向不会做饭的妈妈，在得知晓珞要参加学校郊游时，亲手做了紫菜包饭。为了带她去海边玩，妈妈会跟老师扯谎请假，一副洒脱的样子。

晓珞敏锐地察觉到：妈妈晕倒了，去了大医院，会吃很多药，经常在卫生间呕吐。她试探地问舅妈：我妈妈是不是病得很重，会死吗？亲人之间对于悲痛的变故，有一种承受方式叫隐瞒，因为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电影的表达很细腻、很温情，没有哗啦啦倾倒的煽情。接下来依然讲述一些寻常细微的日常小事。小细节里又饱含了对观者情绪的触动，让人觉得这是一场母女之间的温暖告别。

在剩下的时间里，高芸没有告诉女儿什么大道理，也没有说“你要坚强”这样空洞的话，而是教女儿自己梳头发，教女儿可能下雨的早晨，出门时记得带雨伞。她给女儿准备生日庆祝，教女儿骑自行车，告诉女儿要克服洁癖，不能一直指望别人迁就和容忍。

暖暖的阳光照进屋子，女儿想和妈妈在客厅躺着一边看漫画一边玩，母女俩就相拥着在沙发上睡着了。电影对于死亡的表达很隐晦，没有直接浓烈的情绪释放，而以一种举重若轻的态度隐于细节里。晓珞梦见妈妈在海边消失了，醒来后，她伸出小手确认了下妈妈的呼吸。

当高芸又一次晕倒时，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空荡荡的走廊里，晓珞低垂着头，想实现妈妈的两个愿望。她试着克服洁癖的心理障碍，主动亲近那些曾经孤立她的同学，并带着小朋友们去医院，妈妈希望看到她和朋友们开心地玩在一起。晓珞不再逃避芭蕾舞课，认真学习每一个动作，只为了站在台上表演给妈妈看。

其实妈妈还有一个愿望：亲手为女儿做一件婚纱。高芸亲手画婚纱设计图，亲手缝制。身为婚纱设计师的她，自己结婚时却没有穿过婚纱，落下一个遗憾。女儿问妈妈：不想穿一次试试吗？

妈妈穿上婚纱，女儿穿着燕尾服，像个小绅士一样伸出手，母女俩拉着手转圈，欢快地跳舞。这是整部电影里，我最喜欢的情节。这一生，做母女的情分很短，能给女儿留下美好的回忆伴随余生，总是好的。妈妈终是等不到看见女儿穿上婚纱的样子……

以前，我也会以为“癌症、治不好”只是韩剧里惯用的桥段，然而并不是。去年有一段时间，我在医院陪护。隔壁的病房有一对母女，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我时常在医院的走廊里看见她们，有时是傍晚时分，母女俩牵着手下楼；有时是安静的午后，她妈妈牵着小女孩的手，在医院的长走廊里一边说话，一边散步。我望着那背影，就像平常在公园里、在放学路上牵着手的母女一样。然而并不一样，这个楼层是医院的放射科，收治的病患几乎都没有治愈的可能。而且大多是晚期，时日无多。我以为小女孩那么小的年纪，将要失去妈妈了。

直到一天早上，我路过病房门口。看到小女孩躺在病床上哭，她妈妈和护士按着在给她打针。我愣在门口，受到巨大的冲击。内心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震荡。不知道那个孩子得了什么病，我只确知不是感冒发烧、小伤小痛扎两针就能治愈的。

过了一段时间，我再去医院时隔壁病房里没有了那个小女孩，不知是不是出院了，还是离开了……

夜里我睡得很浅，大约三点钟，听到隔壁病房有进进出出的声响。一个中年男人在走廊里打电话，平静地告诉别人他母亲去世了。天色将将透出薄亮的时候，殡仪馆来人把尸体抬走了。那个病房空下一张床，等医生查房前，护士会把那张床收拾干净，铺上另一张白色的床单。也许当天下午或第二天，这张病床上就会收治新的病患……在医院里，死亡成了一件平常的事情。在接受死去这个现实之前，悲痛被魇住了。

浓烈的悲痛也有。一个午后，听到从别的病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声音。我循声走到那个病房门口，看见靠窗的一张病床上，隔挡的帘子被拉上了。帘子后面，是一个女人起伏悲恸的背影。想是知道了病情，一时间不能接受被厄运选中的人是自己吧。她的家人低头站在病床边，默默无言。门口聚拢围观的人看一眼也就散开了。过了很久哭声停了，又归于平静了。和痛哭比起来，承负需要更多的力量。

我猜想，电影《婚纱》的编剧一定是怀着最大的善意和温情来写这个情节的。女儿睡在高芸的怀里，病房里是电台播放的声音：我能替妈妈痛就好了，我会乖乖洗碗、打扫、会做饭给你吃。妈妈这样躺着就行了，和我永远在一起好吗？这是晓珞给电台寄去的明信片，上面写着想对妈妈说的话。母女俩相拥着睡着了。

早上晓珞醒过来，发现妈妈的身体已冰冷僵硬了。晓珞默默地下床穿上鞋子，一边浇花一边和妈妈说话：今天我不用上学，能和妈妈玩一天，我们玩什么呢？妈妈很困吧，你再睡一会吧。晓珞走出病房，站在门口。

例行查房的医生们来了，晓珞堵住病房不让进去。她告诉医生：妈妈睡着了。你们不能进去吵醒妈妈。电影镜头里，空荡荡的长走廊……

一个善意的编剧不是让大结局强行圆满，而是能以温情的细节消融悲伤。妈妈不是挣扎痛着，而是安静地睡着离开了。晓珞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没有让她亲眼看见妈妈合眼的直击创痛。余生想起妈妈，应该是穿着婚纱和她跳舞的欢快记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