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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我反复跨入的河流

huazhu 女性 2021-05-21 15:33:04 613 0

我从19岁开始恋爱,分手共计9次,其中他一个人就占了5次。同一道题做错5次,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


电影《五日情人》剧照


文/陈彤

出租车停在乌鲁木齐中路路边,我快速走下车去。推开一扇被红色霓虹灯照亮的玻璃门,熟门熟路地上到二楼,我的朋友们已经在酒吧里等我很久了。我一落座,朋友们的脸上就露出一种克制的同情,大家既觉得我可怜,又知道我好面子,不好将这种同情表现得太过明显,恻隐的神情来不及收好,还剩一半悬停在脸上,让他们的面部显得有些滑稽。

没错,我又分手了,而且这在我的朋友圈里不是秘密。

“说说吧。”最终还是Z打破了僵局,其余的朋友们也一齐望向我。

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杜拉斯


我以为我已经训练有素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时常惊讶于我的心。我从19岁开始恋爱,分手共计9次,其中他一个人就占了5次。同一道题做错5次,是什么样的奇耻大辱。虽然羞于承认自己是个“做题家”,可是每当面临自省时刻,做题还是最熟悉的类比。

我对于恋爱开窍得很晚,年轻的时候沉迷读书,以至于错过了学习恋爱的最佳时期。现在想来,学习恋爱同学习钢琴或是矫正牙齿一样都是赶早不赶晚。我时常想着,如果我能够从14岁开始恋爱,及至19岁我就应当已经练下一身恋爱的“童子功”,至少我会知道如何处理分手后的心碎,不至于那么狼狈。

人生中的第一次分手,缘由已经记不清了,甚至连对象都已经模糊,我只记得一些朦胧场景。我瘫坐在宿舍的椅子上,面前堆满了团成小团的纸巾,白炽灯冷冷地烤着我的泪痕。眼泪的成分复杂,有失望,也有愤怒,无法想象自己曾经爱过这样卑劣的人。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心痛是文学修辞,直到那次才明白,心理的痛苦是真的可以触发生理的疼痛。

当时正是我准备出国的前夕,我一边掉眼泪,一边在日记里写下:“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上海,因为无论之后我会面对什么,一切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眼泪把日记本的边角打湿,纸张微微隆起痛苦的褶皱。

医生在看病的时候会让病人形容自己的痛苦,如果把痛苦分为十级,你觉得自己的疼痛到达了哪个程度?分手的当下如果让我自评,我一定觉得自己的疼痛是十级,因为当时的经历就那么些,痛苦的标尺就那么长。等之后经历了更为痛苦的事情,心碎裂成更为细碎的单位,才会明白原来自己当年经历过的那种失望、痛苦、震惊都是很轻微的。但这样的顿悟当时不会有,往后回顾的时候也并无好处。

在一段恋情的尾声,我永远都是提出分手的那个人,倒不是我容易厌倦,或是热衷于做恶人,只是到了情感索然无味的阶段,许多人仍然选择继续,垃圾时间也在足球场上跑动跑动,表示自己尽心尽力,甚至跑着跑着就到婚姻的地步了。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状态。我对爱情仍然抱有天真幻想,我认同杜拉斯对于爱的形容:“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对于如何平复分手后的情绪我也琢磨出来一套固定的套路,无非就是喝点酒,再花点钱,用一些轻佻光亮的东西消解沉重。最离谱的一次,我打完分手的越洋电话,眼角带泪地冲进伊势丹百货,出来的时候眼泪干了,手里拎着四五个购物袋,心情也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自己心中都几乎对刚刚分手的对象生出歉疚,恢复得这么快真是不好意思,治愈心碎的速度快得有些无情。那时候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瓷实了,既惊喜又害怕,喜的是我连分手都不怕了,恋爱这门课程我已经高分结课了;怕的是,这是否已经说明我失去了部分的感知能力,没有办法再全情投入了?

也是在那个自以为是的时期,我写下过非常洋洋自得的话:“我的爱情观非常地自私自利:遇到喜欢的人我绝不扭扭捏捏,也不考虑后果。即便我最后没法和你在一起,我也要做你命里的劫数,做你无法触碰的伤口,做你每次酒醉时哭着想起的名字。”

豪言壮志,不可一世,一个还没有被生活锤过的女孩子才写得出的话。我以为自己已经是一个训练有素、装备齐全的猎人了,直到我遇见他。



马克·夏加尔油画代表作品《生日》


一个我做错5次的难题

该如何形容这个人?我做了5次都做错的难题,我反复踏入的河流。夏加尔有一幅画叫《生日》(The Birthday)。男人悬浮在空中,以一种回旋姿势亲吻着女人,意乱情迷。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处在画中的这种状态,如在云端。

一个周五的晚上,我们在一家小酒馆喝酒,与他聊天一向是愉快的。我们聊法国经济形势,聊他的事业和我的学业,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正经,但是我们不说话的每一秒沉默都饱含情欲,他没有任何预兆地牵起了我的手。

他住的地方是最典型的巴黎公寓,坐落于一栋古老的奥斯曼式建筑里。楼梯狭窄而陡峭,每踩一步都咯吱咯吱地发出声响。当我们终于爬完楼,瘫倒在沙发上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还没有缓过神来的时候,他飞快地吻了我一下,然后把脸别转过去,没有看向我,用一种投降了的语气说:“爱上你了。”

这么羞涩又这么大胆。

现在回想起那个周末仍然感觉神奇,那几乎是真空的两天,世界坍缩成这间顶楼的公寓,我们只剩下彼此。那一年夏天,是巴黎历史上最热的夏天,他的公寓和巴黎绝大多数的住家一样,没有空调。所有的记忆都是湿漉漉、汗津津的。我们几乎不出门,饿了就吃葡萄喝香槟,然后就是大段大段的缠绵,像是某种现代版本的亚当和夏娃。

那时候的我不会想到,这些神奇的时刻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每一分不属于我的欢愉,都要用复利偿还。

在我对他的感情到达峰值的时候,意外地得知了他小心隐藏的秘密。

理智上,我非常明白,我应当与他分手,没有任何余地。但是感情上,我却迟迟做不了这个决定。我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与我如此契合的人,我性格里每一道崎岖的锯齿他都接受、赞美,甚至崇拜。我们可以就一个话题激烈地辩论上几小时,也能像分食一块蛋糕一样,分食一些甜蜜的、默不作声的时刻。我应该怎样离开这样的一个人?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一周去一次超市采购能够维持生活的物资,然后就把自己关在家里,重复流泪和喝酒两个动作。我当然明白自己这样的生活方式是极度不健康的,但我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清醒的时间少一点,就可以把做决定的时刻再拖延片刻。一直到我毫无准备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蓬头垢面,憔悴得可笑,才决心不能再这样进行下去,是该做个了结了。

我们一起在玛黑区闲逛的时候,曾经看见过一处涂鸦。说是涂鸦,其实更像是哪个伤心人酒醉后随手乱涂乱画的图案。只有三个单词,“vivre sans toi”,没有你的生活。我对这处涂鸦不以为意,巴黎街头到处是比这高明得多的作品,他却似乎很受触动:“你说这个人得多伤心才会在墙上写下这句话啊。”


电影《情人》剧照


我给自己开设了一个可笑的赌局:我去到玛黑,不看地图,不凭记忆,如果我在一个小时里见到这处涂鸦,我就和他分手。把决定权交给概率比交给我好。

这是几周以来,我第一次到超市以外的去处。我本来就十分欠缺方向感,这次就更是放任自己迷路,看到顺眼的街道就拐进去,迷到哪儿算哪儿。有时候还没回过神来就走到了某个一起去过的地方,心猛地一沉,好像踩空了一级楼梯。

拐进一条僻静小巷的时候,我抬眼看见了墙上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单词,那个简陋、粗糙的涂鸦。心下轰然,却不得不承认,我也有舒了一口气的感觉。

我给涂鸦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他,告诉他我决定了,我要过没有你的生活了。没有等他的回复,就删除了一切他的联系方式。回到家,把酒瓶都扔了,花整个晚上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用消毒湿巾擦拭地板和桌面。

虽然是我决绝地提出了分手,可是我相信最受折磨的也是我。我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却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反复地去搜索他的名字,关注他社交网络上的一切动向,几乎到了病态的程度。我唾弃自己的软弱。

为了转换心情,我做了很多离奇的尝试。我买了全套美黑产品和深得像焦糖酱的粉底,想把自己改造成那种热情奔放、蜜色肌肤的女孩。结果买到的美黑产品色号不对,整张脸像只发黄的大橘子,活脱脱一个特朗普。我又加入了一个塞纳河边活动的跑团,我们每次浩浩荡荡地跑过杜乐丽花园,沙石地里都会掀起一场小型沙尘暴。到头来这些自我改造没有一个真正奏效,我还是那个肤色苍白、四体不勤的亚洲女孩。但是这些荒谬举动多多少少耗费掉我多余的精力,让我没有力气沉醉于自己的痛苦之中。

2015年的11月13日是一个周五,我下了课早早地回到家,看看电视剧,打发打发时间。突然看到Facebook群组里有人发消息说:巴黎发生恐怖袭击了,Bataclan音乐厅有人开枪扫射,死伤惨重,而且恐怖分子还在四处逃窜。

虽然早就对巴黎混乱的治安习以为常,可是恐怖袭击事件还是大大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范畴。群里一直有人不停地播报着不知真假的消息,11区的一家咖啡厅发生爆炸了,刚刚7区也听到一声巨响,恐怖分子身上绑着自杀式炸弹……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从来没有想到恐怖袭击有一天会离自己这么近。我把门窗锁紧之后就瑟缩在床的一角,除了不停地关注新闻的推送,我没有任何能做的事。

新闻里更新着最新的伤亡数字,恐袭现场惨烈的视频在网络上传播,我开始胡思乱想,我的人生会不会就在异国他乡的这场劫难中终止了?

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我的心猛地下坠,我的运气不会这么差吧?

我颤抖着打开猫眼向外张望,是许久未见的他。

我打开门,他进来抱住我,我们两个没有说一句话,也不需要说任何话。

《倾城之恋》里有一个情节。范柳原靠在一堵灰墙上对白流苏说:“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堵墙根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当初看的时候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奇怪,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一座城市都倾覆了,他还在关心那一点真心。可是见到他的那一刻,我也明白了这种感受。可怕的浩劫发生了,整座城市陷入混乱,可是他对我有一点真心,我对他也是。这种想法既让我羞愧,又让我体会到无与伦比的甜蜜。

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真实的恋爱也能像童话故事的结尾一样简单就好了,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屏幕上缓缓打出“全剧终”的字样。为什么现实生活中,确认了彼此的感情仅仅是一切试炼的开始?

复合之后,他向我坦陈了他的历史,本以为一切路障都已经清除,我们却遇到了许多新的问题。彼此性格里不合适的部分开始展现,我们向对方展示出自己最恶形恶状的一面,陷入争吵时我们脱口而出的话恶毒得让自己都惊讶。

今年是我们互相消耗、互相折磨的第五年了。其间我们一起回了国,也分过几次手,但是每次分开之后,又会莫名其妙地重修旧好,甚至比以前爱得更为热烈。我们像两颗笨拙拥抱的仙人掌,想要靠近彼此,就要刺伤彼此,没有别的办法。

我原本以为最好的爱情是妥帖,是舒服,彼此像拼图一样嵌合,现在我觉得这大错特错。我们最爱的人永远是让我们痛苦得恰到好处的人。柏拉图说:“爱神栖于爱欲之国,爱是欲求,是冲动,是恒久的失衡。”他就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失衡的人。

我的朋友们已经对我们的这种模式感到习以为常,他们习惯于我们的反复无常,连劝都已经懒得劝了。但这次分手确实有些不一样,因为他要去结婚了,而我是支持他做这个决定的。

一次争吵之后,我们肩并肩躺倒在床上,筋疲力尽。他说:“我累了。”我回答:“我也是。”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真的累了。”

我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也明白,我们之间这种病态的模式不会长久,总有一天会结束的,我甚至都没想到我们能撑五年,我以为我们早就会反目成仇。所以当他说自己累了的时候,我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甚至感觉“另一只鞋子终于掉下来了”。

他这个年纪事业有成的男性本就在婚恋市场上非常抢手,在积极相亲三个月后,他就找到了适合的结婚对象。女方是苏州人,长相十分甜美,在银行工作,很稳定。今天在朋友圈“官宣”了,精修的红底照,把他修得太有脂粉气,都不像他了。

面对朋友们关切的注视,我马虎地回答:“说什么呀,有什么好说的。结婚是好事啊,祝福他,迈入人生新篇章了。欸酒单谁递给我一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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