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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幕版四大名著:“趣味”的治理术

huazhu 读书 2021-05-27 18:38:00 603 0

文/李静

古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是最早飞翔的人。他与父亲为了逃离克里特岛的牢笼,用蜡和羽毛制作出自己的翅膀。在法国社会学家吉勒·利波维茨基看来,数字技术帮助人们超越了此时此地的局限,尽情滑翔于无边无际的信息之海,每个人都变成了进化版的伊卡洛斯。他将我们的时代特质描述为 “轻文明 ”,对“轻”的崇拜全面支配着物质世界与文化世界。轻盈快捷的流动,不已是互联网上的日常风景吗?而且,轻对重的袭击,可谓无往而不利,就好比互联网所培育的弹幕,那些如子弹般射向视频的文字碎片,正有如此威力。

试想在 B站(国内著名弹幕视频网站)上,打开央视老版电视剧《三国演义》的首集 “桃园三结义 ”,目睹刘备慷慨陈词、关羽表白明主,英雄豪情几欲破屏而出。当此关头,张飞冒出一句 “俺也一样 ”,弹幕随之炸出无数个 “俺也一样 ”,嘲笑或自嘲 “没有文化 ”的窘态。仅此四字,在一瞬间就让观众跳脱庄严肃穆的氛围,《三国演义》被翻转为充满了喜感的小剧场。片头曲响起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剧情悲,弹幕喜,悲喜交加,厚重的经典就这样换上了 “笑谈 ”的面孔。

弹幕 “支配 ”下的《三国演义》,最有名的段落当属诸葛亮骂死王朗一节,它早已被改造为 B站鬼畜视频的代表作。诸葛亮的一句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引发了弹幕狂欢。弹幕无限重复丞相此言,堆垒出一堵厚厚的弹幕墙,层层覆盖视频画面。不把画面挡得严严实实,就不足以表达那一刻的心潮澎湃,弹幕 “养肥 ”,才最是可口。大家或以此吐槽身边的厚颜无耻之人(事),或鄙视自食其果的行为,此言出口,恶气也就消了大半。

网友将类似场景统称为 “名场面 ”,在其将到未到之际,往往伴有提醒 “前方高能预警 ”。但有趣的是,弹幕挖掘的名场面与原作的华彩段落其实并不重合。比如,《三国演义》原著中没有 “俺也一样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样的句子,二者均属央视版电视剧的神来之笔,却意外地博取了网友的共鸣。传统的文学阅读、正规的文学教育,无不将《三国演义》奉为古典白话小说的至高典范,其目的在于引导读者更好地学习和消化它的既有内容。相比之下,弹幕只对原文本的模糊处、空白处保有热情,毋宁说,那些以往不被关注的隐秘角落,才最可钻研,最具备 “无中生有 ”的生产力。

仿佛内置了放大镜一般,弹幕对于故事细节、人物关系乃至表情姿态都有着超凡的捕捉与建构能力。约翰 ?费斯克的概括并未过时,粉丝实为 “过度的读者 ”。“过度 ”二字,得其精髓,却也令弹幕的评价遭遇冰火两重天。对互联网原住民一代来说,开着弹幕看视频才是常态,甚至弹幕大开脑洞所带来的快感,已远远超过原视频内容的魅力。那些超乎个体想象力的 “集体智能 ”,令人一旦入戏,便难以自拔。二○二○年六月十二日,B站隆重上线四大名著,无数年轻观众都是奔着弹幕,或是弹幕与四大名著的 “化学反应 ”去的。但对于年纪更长,文化取向也更为传统的网友来说,弹幕污染了剧作,庸俗了原著,宛若妖雾遮天蔽日,毫无理性可言。表面看,这是代际差异。但实际上,弹幕的两极评价,昭示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机制与主体状态,彰显了当下信息读写的双轨制。厌恶者所代表的,乃是印刷文明培育的读写习惯,推崇经典,讲究逻辑与秩序;喜爱者所代表的是互联网文化中跨媒介、多感官、娱乐化的接受方式,注重趣味性与参与感。

对秩序的轰毁,最典型地体现在四大名著的 “梦幻联动 ”上。如网友调侃:“众所周知,四大名著上了 B站后就经常互相串戏变成一部。”比方《红楼梦》中,林妹妹问宝玉从哪儿来,原著写的是从宝姐姐屋里来,弹幕却说 “从东土大唐来 ”。再比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节,弹幕飘过 “刘姥姥千里走单骑 ”“刘姥姥误入小雷音 ”“刘姥姥风雪山神庙 ”,等等。加之央视版四大名著的演员本就多有重叠,比如何晴、王忠信就演遍了四大名著,徐少华既是唐僧的扮演者之一,又曾饰演大将张辽。此类例子俯拾皆是,天然地令人串戏。而这些原本不会摆到明面的联想,反倒成为弹幕的正宗与主流。在弹幕空间中,正确、完整、规范、和谐都变得无足轻重,代之而起的,是无政府主义式的 “搅和 ”。原属不同范畴的信息被一锅乱炖,不同类型的语言形式被杂糅拼贴,如同重回蒙昧时代,弹幕闪耀着远古神话般的光晕。经过理性文明的长期洗礼后,短暂地 “蒙昧”一下,“搅和 ”一把,自编自导 “人间喜剧 ”,反倒成为暂时摆脱文明重负的一种人生选择。得以喘息片刻的气口,由是变得弥足珍贵。

弹幕具有强烈的游戏属性,甚至它本身便是语言游戏,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弹幕充分挖掘了汉语在音、形、义以及文化意蕴方面的复杂性与包容性,常令观者惊呼 “弹幕里都是人才 ”。常见的 “谐音梗 ”,往往故意听错台词或歌词,扭曲原意,以制造娱乐效果。比如, “猴头菇(箍)”、偷吃蟠桃后的 “桃饱(淘宝)会员 ”、“red爷(瑞大爷,即贾瑞)”等。弹幕也善于运用讽刺、隐喻、悖论等手法,拉满表达效果。

而其队形,也往往凭借数量、形状、颜色带来视觉震撼。例如,王允将貂蝉献予董卓时,满屏出现 “绿布 ”(吕布的谐音),并用绿色显示,以激发观者的调侃欲。可以说,每条弹幕都是一个别致的跨媒介文本,有其专属的声音、形象与风格。

另外,与当代社会中无所不在的 “计算 ”相比,这一场场文字游戏是如此地毫无功利。以共同兴趣为纽带,网友们互称 “兄弟 ”,埋头建设自家 “指挥部 ”,在蓦然而至的弹幕中寻获同好知音。“居然还可以这么看 ”“居然与我想得一样 ”,这样会心一击的感受,令孤独的当代人倍感满足。不同于社会场域中被反复思量过的表达,凭借直觉敲下的弹幕,出于真心、近乎自白,乃是电子时空里的 “我手写我口 ”。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弹幕中最为常见的一种类型,便是直抒胸臆。弹幕更依赖于口语词,而非书面语。口语词一旦出现,便自带声音属性与人格色彩,便于形成众声喧哗的交谈氛围。唯有无限趋近言文一致,那个最本真的自我,才能跃然而出,袒露人前。或者更准确地说,弹幕的终点并非呈现完整的自我形象,而是要探入“有趣的灵魂 ”的某个侧面。

弹幕里充满了各式各样有趣的灵魂。在 B站重温四大名著,无异于加入了一场集体怀旧。此时的 “社会人 ”看懂了 “前社会人 ”(孩童)时期所不懂的人情世故。四大名著摇身变为与个人生命息息相关的 “当下叙事 ”:人际周旋、职场之道、爱情秘籍、政治谋略 ……简直遍地宝藏。而弹幕之间的分享与交流,以表达自我体验为重,并非为了交换什么 “等价物 ”。“逐弹幕而居 ”的游牧者,即便冒着浅薄之讥,仍不失天真烂漫、舒展身心的收获。这令我们不难想起席勒的著名论断:“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那么,弹

幕的游戏性与趣味性,对于其追随者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真的可以带来更美好的人生状态吗?

首先必须承认,弹幕文字游戏的创造门槛与理解成本都极低。伊卡洛斯的飞翔,最终以坠海告终;时至今日,弹幕的飞翔,也不能摆脱这一噩梦。鉴于运动速度飞快,且面向最广大的受众,所以必须令人 “秒懂 ”,否则将坠落于语言之海。秒懂的前提,是对庸常的臣服,这不仅是指对于媒体流行语的追随,更指向一种 “自诩快乐的末人心态 ”,“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自嘲或嘲讽,均跳不出金箍棒画下的 “安全圈 ”,保持在尚不触及本质的限度内。四大名著分别浓缩了庙堂、江湖、世情、神魔的古典智慧,几乎涵盖了中国人精神世界的方方面面。可宏大事物与神圣情感,因为与平凡个体的生活世界距离过远,而显得过于抽象和不真实,也就难获弹幕青睐。弹幕语言游戏,是从云端抛来的断断续续的经验碎片,其将四大名著融化降解,转变成一种轻型的、实用的人生法则。一句句轻快的俏皮话,将潜意识外化为文字趣味,仿佛一场场 “轻装旅的冲锋 ”(乔伊斯语),直接向着观者的神经元进发。就这样,弹幕暴露着人们的无意识、下意识、旁逸斜出的巧思以及 “多快好省 ”的幽默感。

弹幕是依靠趣味赢得受众的。豆瓣小组 “笑死我了这弹幕 ”中便有一则精华帖,梳理 “一九八七版《红楼梦》弹幕笑点 ”,为网友贴心奉送 “笑点指南 ”。观众被设定为追求快乐的存在,而观众也确实是带着收获快乐的预期打开视频的。观众在这样的提示下,提前调整到神经紧张的状态,为“名场面 ”的到来做好准备,仿佛之前的观看过程只是通向高潮的铺垫而已。名场面中的某些台词还被书名号括出,表达戏中戏、剧中剧的意味。完整的名著故事,被析出若干个类似于小品的片段。而这些片段的点击量与讨论度,都远远高于完整的作品。

弹幕版四大名著所生产的 “梗”与“名场面 ”,与抖音、快手所生产的短视频一道,共同构成了我们时代最典型的内容生产与消费方式。从正史到外史,从演义到戏说,从长篇章回体到电视连续剧,最终落脚到 “名场面 ”,不必再经历 “长叙事 ”的千道轮回,快感唾手可得。在一个信息超载且传播空前便利的时代,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人们不必再围着一个 “说故事的人 ”,守住同一家电视频道,而是可以随时随地、高效率地 “取其精华 ”,在几分钟内得知一部作品的内容,然后再将注意力快速滑向别处。大多数人几乎毫无自觉,甚至倍感愉悦地适应了这种新的信息分发体制。

游戏被转化为工作,而趣味正是诱饵。孜孜不倦地搬运搞笑素材,不断生产迭代更新的 “名场面 ”,辛辛苦苦地维持弹幕队形与讨论秩序,不正发明了数字劳动之种种吗?此外,过分追求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的快感,是否也是另一重功利呢?频繁的刺激,势必带来趣味的 “通货膨胀 ”,乃至神经麻木。这似乎不会通向席勒所期待的 “完整的人 ”。事实上,“趣味至上 ”的互联网文化氛围,正在精细地修订人的形态,而且极有可能与席勒的愿景背道而驰。

在热衷弹幕的人看来,弹幕具备野蛮生长的创发力。那些屏幕前点状分布的人脑接口,注定会繁衍出生机勃勃的语言密林。这自然是一幅令人向往的生态图景,不过与口头表演一样,弹幕业已创造出了许多 “套话 ”与流行语。比如,二○一九年 B站的年度弹幕是“awsl”(即“啊我死了 ”)。这是一句再直白不过的赞美语,形容视频内容令自己无比折服。而缩略语也正是近年常见的网络用语类型,以极其经济的拼音缩写,提高了沟通的效率。与此同时,类似的缩略语也放弃了对于不同情感反应的描绘,关公的神勇、貂蝉的美貌、诸葛的智慧,无一不能用 “awsl”来回应。这些套话提高了交谈效率,召唤出固定的、集体性的反应模式,也不可避免地带来语言的 “失焦”。格套无可厚非,但其中令人上瘾的传染力,以及之于差异性表达的霸权地位,恐怕与解放创造力的初衷恰好相反。而当新鲜感过去,曾经的趣味也将变得味同嚼蜡。

更重要的是,弹幕带给人的趣味性、解放感与反讽意味,也已日渐固化为一种模式与立场。在进入弹幕空间之前,观者已做好了发笑准备。我们虽不必重弹 “娱乐至死 ”的老调,但在开放态度之外,更需警惕潜伏着的负面因子:弹幕用户被设定为一群单纯追逐快乐的人,而平台迎合(甚至监控、计算)用户需求来生产内容,从而形成了一个 “快乐 ”的闭环。这一闭环将带来 “人的再生产 ”:它召唤快速、固定、永不停歇的人类反应模式,从每一个神经元做起,在每一次欢笑中起步。B站上线老版四大名著,说到底是一种投资行为。如网友明言,四大名著是当代最大的 IP。这种早已融入中国人文化生活深处的文化 IP,无疑最有收益保障。而四大名著也确实为 B站大量引流,并且更加巩固了 “弹幕 +视频 ”的消费习惯。如果弹幕与最为经典的文学影视作品都可以亲密无间,那还有什么 “次元壁 ”是它无法攻破的呢?弹幕版四大名著这道景观,无疑使得弹幕的合法性、正当性更为充沛了。

弹幕的趣味不仅是套路化的,也是相对的。区别于规范化的文学读写,它本身就被加冕为 “快乐与创造力的福地乐土 ”。互联网媒介标榜文化民主、创造力、自发性与扁平化组织,这在过度理性化的社会里具有不容置喙的优越性,如若质疑这些准则,势必会被视为封闭僵化。但正如席勒所说,趣味有时 “是在执行一项发自别处的命令 ”。对于 “自发性 ”“自由度 ”的无限肯定,势必掩盖 “自由 ”背后的体制 —弹幕场域的游戏规则与反应方式 —正在发挥的主导作用。弹幕使用者从不会挑战这样的体制,而是在使用当中熟悉、加深这套规则。有人可能会问,什么游戏能没有规则呢?但问题是规则并非由游戏者共同制定,而是由 “趣味 ”的治理术生成,其操纵者乃是资本 —平台 —流量的三位一体。“三位一体 ”再叠加超级技术,正在强势改变人们的生活环境,培养固定情境下的消费 “习性 ”,进而重塑他们的文化趣味与生活方式。人们看不见 “趣味 ”的后台,而只是将之视为人性自然,“趣味 ”的治理术也就顺畅无比了。治理术的另一面,便是生意经。在最为讽刺的意义上,不断制造继而满足人的欲望,不正是最 “人道 ”的生财之道吗?

弹幕空间也绝非极乐净土。在它充满趣味的风格之下,不乏保守性与暴力面,它代表着社会的平均观念水平。这非常典型地体现在《红楼梦》的弹幕中。由于剧情主要涉及男女世情,因而经常出现三观对垒、道德审判的局面。网友吐槽说:“弹幕跟宫斗似的。”弹幕文字甚至还与《甄嬛传》等宫斗剧互文,对于人性阴暗面有着略显病态的沉迷,有时更是充满了不加节制的人身攻击与话语暴力。弹幕如同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一面是狂舞的脑洞,一面是保守的审判。波西米亚的狂想者与清教徒式的道德家,统统被揉进同一副躯体。而永远在上演的道德感,也往往消磨于无谓的撕扯中,对于道德实践的助益其实并不大。事实上,批量生产

的线上道德家,正与当代社会普遍的道德匮乏感相伴生。虚拟空间中亢奋的人道主义激情、游走极端的情绪氛围,以及脱离实际的道德说教,反而将现实世界虚化为 “雾中风景 ”,大脑徒劳地活跃,手脚却异常的滞重。

是时候承认,互联网时代的 “电子人 ”已与单一印刷文明时代的 “文字人 ”十分不同。后者向往科学理性,而互联网冲浪者则追求趣味的自发性以及对潜意识的无尽展演。弹幕,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信息时代的趣味哲学。用游戏的趣味与快感来 “修改 ”人,极其隐蔽,也更为顺畅,这其中无功利的交流感、创造力的释放及至僵化、人的舒展与 “被设定 ”,无不并存。从不会驻足的弹幕,已经急匆匆地向我们宣告了其中的道理:游戏之人,尚不自由。就像伊卡洛斯,享受极致的飞升,最终被烈日熔化翅膀,重又坠入地球引力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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