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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谁发明的抽象艺术?

huazhu 读书 2021-05-28 21:46:38 572 0

文 李靖越


抽象艺术不是在某一天、某个作品、某个天才的手中诞生的,而是一个具有多个第一步、多个创造者、多个先驱和多重原理的发明。


西岸美术馆康定斯基展览开幕式的观展人群。


“五一”假期,上海康定斯基展览人头攒动。2021年是康定斯基诞辰155年,作为“中法文化之春”的重头戏,上海西岸美术馆在这个夏天举办了“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展览,以数百份画作、手稿、版画作品展示了这位大师的艺术生涯。前来看展览的人从检票口排到馆外,观众总是对系统性的美育滋养如饥似渴。


瓦西里·康定斯基的绘画,算是普罗大众对现代艺术感到疑惑的起点。这位20世纪初非具象艺术表达的肇始者,对绘画、建筑、音乐等艺术形式都产生了广阔而深远的影响。自他开始,绘画作品里确切的世界和形象消失了,而是充斥着点、线、面和富有想象力的色彩。


在许多逐渐氧化、黯淡的银盐照片里,康定斯基的形象看上去精英而睿智。与他同行的,常常是戴着礼帽、扎着领带、佩戴珍珠项链的前卫人士和知识分子。无论是观光、度假还是在画室绘画,康定斯基每时每刻都穿着西装。在1929年前去法国昂代度假的照片中,即使是趴在沙滩上,康定斯基也用西装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


保持着这样的体面与优雅,康定斯基的后半生在两次世界大战中穿梭。于现代艺术而言,他与皮特·蒙德里安和马列维奇一起,被视为抽象艺术的先驱。而在动荡的世界舞台上,康定斯基不可避免地“随波逐流”:他先后出入德国、苏俄和法国,人生故事交错在前卫艺术、民间艺术、包豪斯、纳粹与苏维埃政权之间,他不得不低头躬身,像一个踱步的人,徘徊在抽象艺术来临的前夜。


来去莫斯科


1917年,十月革命席卷莫斯科。年近五十的康定斯基与相识不到一年的妮娜在莫斯科完婚,对这个新生家庭而言,他们目睹了一个国家的诞生。身处风暴中心,康定斯基没想过离开。尽管他想建立私立学校和工作室的计划刚刚破产,财富正在被重新划分,他仍然积极参与莫斯科的文化生活。与妮娜的相识,便是在这些交际活动中的一通电话里,他们相差三十多岁,但一见钟情。



康定斯基展览的第四幕:俄罗斯,间奏岁月。


1914年,德国向俄国宣战,在慕尼黑生活的康定斯基被认定是敌国侨民,被迫返回俄国。他对布尔什维克的政治不感兴趣,但欢迎它带来的艺术自由。有慕尼黑的老朋友询问他过得如何,是否像西方宣传的那样遭受迫害,他无奈地回答:“没有艺术家被派往盐矿,列宁和卢纳查尔斯基正在奉行多元化的艺术政策。”


朋友产生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20世纪初,激进观念开始与现代艺术如影随形,俄国的情况更甚。自19世纪艺术家频繁担任社会评论家以来,这股力量就介入了社会与政治变革。到20世纪初,消息灵通的俄罗斯前卫团体与艺术中心巴黎和慕尼黑保持联系,围绕现代主义的艺术,他们辩论了如何使沙皇俄国的艺术完成转型并实现现代化。有些人,例如贡恰洛娃(Goncharova),采用了俄罗斯民间艺术的鲜明色彩和形式上的简化,而不是法国人和德国人偏爱的非洲艺术(非洲艺术启发了欧洲艺术家,譬如毕加索的立体主义;俄国艺术家则更多地被本国民间艺术启发)。


这种求之于诸野的想法,贯穿了康定斯基的艺术生涯。1889年康定斯基参加了一个民俗调查小组,对莫斯科北部的沃洛格达地区进行旅行考察。这次田野调查,激发了康定斯基在整个艺术生涯中对民间艺术的兴趣。在战争来临之前,他的脚步已经遍布欧洲和北非,他理解了当时蓬勃发展的表现主义运动,并用旅途中目睹的各种艺术流派来丰满自己的绘画风格。


不论前半生如何在欧洲的前卫艺术领域搅动风云,康定斯基始终对故乡感情深厚。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在莫斯科的,家境优渥,父母皆为有识之士。30岁之前,康定斯基就取得了法学教授的席位。而莫斯科也堪称奇迹之城,熠熠生辉又对比强烈的色彩令康定斯基为其表白:“阳光柔和了整个莫斯科的色调,让它变得不可思议的模糊,令人心神为之震颤。”


康定斯基总是不厌其烦地描述着这里的色彩,“粉红色、淡紫色、草绿色和火红色……莫斯科的树木会发出哼唱,而落在克里姆林宫的雪则会发出和声”。他写道:“对我而言,能够适逢其时地画下这个时刻,是身为画家所能体会到的最不敢置信的至高幸福。”(《回顾过往》)


康定斯基艺术作品。

怀抱一腔热忱,康定斯基进入文化部任职,在此期间,他参与了数个群体的展览。1919年,他担任INKhUk(艺术文化研究所)第一任所长,构筑了苏俄博物馆的雏形。随着时间推移,艺术的创作自由开始受到限制。康定斯基感到自己越来越脱离前卫,他对艺术灵性的追求与当时政府所拥抱的现实主义美学毫无交集。妮娜回忆,当时与康定斯基共事的人变得冷漠与猜忌,莫斯科不再亲切了,苏俄的新生活也越来越困难,二人搭上了去柏林的火车。


两度面临纳粹阴影


尽管柏林有许多俄罗斯艺术家,但康定斯基拒绝与他们交流。1921年,建筑师瓦尔特·格罗皮乌斯邀请康定斯基去德国,在魏玛包豪斯(Weimar Bauhaus)任教,他欣然前往。


回归老本行让康定斯基感到自在,包豪斯成为他最多产的时期,他的艺术哲学转向了几何元素——特别是圆形、半圆形、直线、角度、正方形、棋盘和三角形。1926年,他发表了理论著作《指向平面的点和线》。战前画布上的浪漫开始消失,直观的表达方式转移到对结构性组织作品的强调上。1928年,康定斯基获得德国国籍。


教学笔记记录了康定斯基的活动,包括壁画艺术工作室的工作、他的分析绘画课程、具体绘画课程、会议资料以及用于课堂和会议的绘图作品集。康定斯基将这些笔记存放在塞纳河畔纳伊的工作室的一个大箱子里,后来因为塞纳河洪水泛滥而损坏。但仍然有些珍贵的遗产留了下来,比如,匈牙利籍学生马塞尔·布劳耶在1925年创造的世界第一把量产的钢管椅。为了感谢老师康定斯基的启蒙,布劳耶以老师的名字命名他的钢管椅——“瓦西里椅”(Wassily Chair)。


包豪斯:理论年代。

然而好景不长,1933年,纳粹上台后不久便关闭了包豪斯学院,康定斯基与妻子不得不移居巴黎近郊的塞纳河畔纳伊。起初,他们预计德国政治局面会在一两年后稳定下来,因此并未将巴黎当作久居之地。“我们还会回来。”他在1934年给艺评人、好友威尔·格罗曼的信中写道,“我绝不会一走了之;我的根永远在德国。”


巴黎的日子没安生多久,阴影再度逼近,这座城市沦陷在独裁者手中。1937年,希特勒一声令下,将康定斯基的57幅作品从数个国家博物馆中除名。当中14幅在同年于慕尼黑举办的声名狼藉“堕落艺术”展中展出,希特勒将这些前卫艺术家的作品集中在一起,称其为“腐败的源动力”。


德国人的身份让康定斯基在巴黎寸步难行,没人敢收藏他的画作。1939年,经济上的窘迫让康定斯基决定成为法国公民。尽管法西斯对其艺术实施了禁令,但仍然有来自美国的赞助商——特别是所罗门·R.古根海姆(Solomon R.Guggenheim),狂热地收集了他的抽象作品。这些作品成为古根海姆博物馆计划的关键,也成为其现代、前卫等标签的底色。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康定斯基每天走路和写作。1944年12月13日,康定斯基去世。遗孀妮娜知晓其遗作的价值,她将这些画作出售、赠予多家博物馆,还组织了纪念展览。上世纪70年代初,妮娜在瑞士买了一个小木屋,并搬去那里。1980年,妮娜在山间的小屋内遭强盗杀害,强盗抢走了所有的珠宝,却不识满墙康定斯基作品的价值。


被挑战的抽象艺术源头


康定斯基留下了巨量遗产供人们研究,抽象艺术也在近一个世纪的旅程中逐渐丰饶。艺术史学家开始对抽象艺术的源头进行挖掘。对康定斯基的质疑也一直存在,学者们并不是否定康定斯基,而是认为,抽象艺术的源头并不唯一。


 康定斯基《灰色之中》。

希尔玛·克林特算是近十年来发现的对抽象艺术源头最有冲击力的女性艺术家。早在1906年,克林特就开始创作色彩丰富的作品,这些作品充满了有机的形状和线条的螺旋。这个时间比康定斯基还早了几年。考虑到女性在主要由男性定义的艺术世界中获得认可所面临的困难,以及对于神秘主义相关的艺术的谨慎态度,很多人认为克林特的创作同样值得尊重。


康定斯基展览在上海举行的同期,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策划了一场名为“她们创作抽象艺术”的展览,意图通过对女性艺术家在抽象艺术史中地位的认可,展现抽象艺术史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其中包括乔治亚娜·霍顿在1860年的作品,再次颠覆了关于抽象艺术起源的认知。


事实上,康定斯基晚年确实对诸如“第一幅抽象绘画”的名号归属颇为在意,或许是在巴黎的拮据令他焦急。1935年,康定斯基给纽约的画廊管理员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的确,这是1911年的作品,但这是世界上第一幅抽象画,因为那时没有一个画家以抽象风格绘画。换句话说就是‘历史性的作品’。”


可悲的是,这幅如此重要的画却丢失了。当康定斯基于1921年离开苏俄前往德国,并移居法国之前,这位艺术家忽略了它。只不过,当时他知道艺术界正在竞赛,他需要提出这件事,被公认为画出第一幅抽象画已成为一项令人垂涎的奖项。包括罗伯特·德劳内、拉里奥诺夫、马列维奇在内的艺术家都在某些情况下透露过对这个名号的关心。虽然,通过那些理论性著作和宣言我们早就知道,在康定斯基画下点什么之前,他的抽象理论已经呼之欲出。


正如策展人利亚·迪克曼在MoMA 2012年的展览“发明抽象,1910—1925年:激进的观念如何改变现代艺术”中指出的那样,“抽象不是一位天才的杰作,而是一个具有多个第一步、多个创造者、多个先驱和多重原理的发明”。


 康定斯基《作曲IX》。

那么,抽象艺术究竟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呢?也许是在康定斯基30岁时,他突然对优渥生活感到厌倦,他在莫斯科看到莫奈的《干草堆》,兴奋异常,画中的色彩几乎有着超然物外的力量,这让他几乎立即决定去慕尼黑学习绘画;也许是马列维奇在“0.10最后的未来主义” 展览前夜,正焦急地等待自己的“黑色方块”的亮相;还有可能是希尔玛·克林特,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独自走在瑞典的黄昏中,在笔记本上画下远离艺术史主流的思绪。


在那一天,在他们的眼中,世界变得不再分明。绘画、音乐、建筑,这些艺术形式被打通了,那些具体的痛苦和浪漫流淌在画布上,成了飞扬的线条和色彩。云可以是一片蓝色,液体可以是几条交叉的曲线,那些难以名状的感受和情绪满溢而出,让一个流动而变化的世界从此拥有了姓名——抽象艺术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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